影評 《被遺忘的新娘》書生式的幸福

大學時一位教影像的老師在課堂上獻寶般的放了《情書》錄影帶給班上同學觀賞，並且把這部電影當成主題討論了兩節課，從此我與我的一干朋友就把岩井俊二這個名字當成寶一般的收藏在口袋中。

岩井俊二上一部劇情長片是2001年的《青春電幻物語》，對當年還沒見過世面的我來說，還真的需要15年來消化《青春電幻物語》裡面的各種陰暗負能量｡多年後，就在剛剛把這些驚愕、暴力與憂鬱消化吞下肚之際，《被遺忘的新娘》就上映了。

《被遺忘的新娘》院線上映時我沒有來得及進戲院去看，因為看到網路有人說是一部恐怖片，我擔心自己又要花另外一個15年來安撫被喚起的黑暗之心，猶豫著猶豫著電影就下片了（冏）..…前幾天，終於下定決心在付費影音網站按下那個▷鍵（說真的我還是猶豫很久才按下去）。看完之後，上網找了一下資料，才知道原來這部電影還有3個小時日本導演版，而我在影音網站看的是2小時全球公映版，因為朋友手上有3小時版本的，所以又跟他調閱資料，就這樣，我花了5個小時想了解這個新娘為什麼會被遺忘。

但並沒有參透其詳。

又上網看了一些資料，才知道好像不需執著在「被遺忘」這個單詞，因為這似乎是台灣片商所題的片名，電影的原名是リップヴァンウィンクルの花嫁（A Bride For Rip Van Winkle）。Rip Van Winkle是美國作家華盛頓‧歐文（Washington‧Irving）的小說《李伯大夢》裡的男主角，小說主要劇情是：農夫李伯在山裡遇到一場奇遇，一覺醒來發現時間已經過去了18年，他的惡妻已經離世、兒女已經成人、朋友也都老態龍鍾了。最重要的是美國已經脫離了英國的統治，他不再是喬治三世陛下的臣民，而是美利堅的自由公民（根本浦島太郎美國版）。我在網路上看了這篇小說，發現「遺忘」或者「被遺忘」並不是這個故事的重點，或許導演當初會取這個片名，是設定女主角七海在經過一場失敗的婚姻後，對身邊事物人非的驚慌感與李伯一開始下山時的反應可以相對照吧!而這種一夜之間失去一切的恐懼顫慄，似乎也可以回推到導演曾說是因為311大地震的關係才著手拍攝本片…

下文有雷

拋去中文片名的(不當)聯想，女主角七海是一個什麼樣的新娘呢？七海（黑木華 飾）是個很平凡的日本女孩，或者應該說是我們所知道的典型日本女孩：膚色白皙、說話輕聲細語、動作輕巧溫柔。在中學擔任派遣老師，因為聲音過小被學生捉弄而丟了工作；在網路上認識男友並決定結婚，但因為婆婆的陷害而「被」離婚；又在萬事屋(便利屋)員工安室（綾野剛 飾）的設計下，當上一名瀕死女孩真白（Cocco飾）的朋友，還差點跟著真白一起共赴黃泉。她是如此的普通，以致我不太能理解為什麼導演要安排這女孩遭遇種種的邪惡與不幸？

但當意識到七海在網路上的身分時，我好像可以稍稍理解導演殘忍的安排。七海在社交網站上有兩個帳號，婚前她的帳號名稱是「クラムボン」（發音:ClamnBon/枯拉姆蹦）、婚後她是「カムパネルラ」（發音:Campanella/坎佩內拉），這兩個名字都是來自宮澤賢治的童話。宮澤賢治出生自東北岩手縣花卷市，而岩手縣是311日本東北大地震是受災最嚴重三縣之一（另外兩縣為宮城、福島），七海使用宮澤故事中的兩個名字當網路暱稱，或者我們可以說導演是要用宮澤賢治的童話來暗示觀眾：災難的降臨是沒有預警的，七海與東北地震受災戶都在承受突如其來的莫名海嘯，生活從此天翻地覆。

至此，我又突然驚覺，導演岩井俊二與作家宮澤賢治似乎有一樣的共同點:用美麗的形式去包裝一個殘酷的內容。

在岩井俊二的電影裡，永遠不乏高明的攝影、清新色調，悅耳的音樂以及美麗的男孩女孩；宮澤賢治的故事主角也多以小朋友、小動物、四季景象、神秘宇宙為主要描寫對象。但宮澤賢治創作的故事內容並不是外界以為的夢幻童話，它們都附帶著需要成熟心智才能理解的議題：早夭、饑荒、霸凌、戰爭。例如我深深懷疑<卜多力的一生>裡面卜多力的妹妹是被外來者騙/擄去城市賣淫『我說小女孩呀，你就算留在這裡也沒有東西吃，不如跟著叔無進城去吧，叔叔每天買麵包給妳吃。』（什麼禽獸!）

七海婚前的網路帳號「クラムボン」（發音:ClamnBon/枯拉姆蹦）是出自短篇<山梨>（やまなし）一文。不過關於文中小螃蟹一直談論的對象「クラムボン」是什麼意思，就連日本文學界都沒有一個定論。有人認為這是螃蟹（Crab）的英文發音的諧音，也有人說這是鐵鉤（Crampon）英文的諧音，甚至有人說這是阿伊奴族語コロボックル(korpokkur，阿伊奴族傳說的小矮人），不過更多的人傾向不解釋這個單詞。

節錄原文如下:

　二疋ひきの蟹かにの子供らが青じろい水の底で話していました。

『クラムボンはわらったよ。』

『クラムボンはかぷかぷわらったよ。』

『クラムボンは跳はねてわらったよ。』

『クラムボンはかぷかぷわらったよ。』

　上の方や横の方は、青くくらく鋼はがねのように見えます。そのなめらかな天井てんじょうを、つぶつぶ暗い泡あわが流れて行きます。

『クラムボンはわらっていたよ。』

『クラムボンはかぷかぷわらったよ。』

『それならなぜクラムボンはわらったの。』

『知らない。』

兩隻小螃蟹在青白色的水底下說著話。

『ClamnBon笑了呦!』

『ClamnBon咕咕地笑了喔!』

『ClamnBon笑到全身都在晃喔!』

『ClamnBon喀喀地笑著喔!』

無論是從上頭或側面，看上去像是深藍色鋼板。一顆顆暗色的氣泡飄過平滑的水面。

『ClamnBon笑了呦!』

『ClamnBon張著大嘴笑了呦。』

『不過…ClamnBon為什麼要笑呢？』

『不知道』

因為懷疑クラムボン網路身分被丈夫識破，七海婚後換了一個帳號カムパネルラ（發音:Campanella/坎佩內拉），這依然是來自宮澤賢治的小說，而且是最有名的一個故事--《銀河鐵道之夜》。這個故事裡有兩個主角，一個是喬凡尼（ジョバンニ）另外一個坎佩內拉（カムパネルラ）。一般相信坎佩內拉這個名字是從義大利哲學家托馬索·坎佩內拉（Tommaso Campanella）的名字來的，而坎托馬索·坎佩內拉的洗禮名（類似小名）是喬凡尼（Giovanni），因此也有人推測《銀河鐵道之夜》中坎佩內拉與喬凡尼是被隱藏的雙胞胎性格。

故事的梗概是：喬凡尼的父親出海捕魚一去不返，母親又臥病在床，家境貧窮的他在學校遭受排擠，原本的好友坎佩內拉礙於同儕壓力，也不敢跟他太過親近。這一天，鎮上舉辦祭典，喬凡尼因為又被同學嘲笑而跑到山上，不知不覺間竟然搭上了銀河鐵道列車，更在車上巧遇坎佩內拉。兩人攜手將銀河宇宙遊個遍，但到了最後坎佩內拉卻自己下車了，同時間喬凡尼也在山上醒來。走回鎮上的喬凡尼這時才知道，將近一小時前坎佩內拉為了救落水的同學自己卻溺斃了。無怪乎在列車上坎佩內拉對喬凡尼說：『我只覺得人一但真正做了好事，就會很幸福吧。所以媽媽一定會原諒我的。』

前文說過，我個人覺得岩井俊二與宮澤賢治某種程度上有些相似之處，不過也僅此而已。

宮澤賢治雖然名滿天下，但因為他非常年輕就離世，加上文稿常出現文字脫漏、多次增刪改寫以及常有多個未定稿版本的狀況（《銀河鐵道之夜》就有四個版本，我手上兩個中文版就有些段落的出入），因此他的作品似乎是永遠都未完成偏偏又只能已完成的狀態，以致幾乎每個人都可以有自己的解釋，有從童書改寫的角度出發、也有從社會主義（農民運動）的角度去賞析。以《銀河鐵道之夜》為例，我自己對這個故事的看法是:不論生活是貧窮是富裕、不論環境是否充滿惡意，不論自身的存在是喜樂是苦惱，即便在孤獨的狀態下（這裡指的是本質上的孤獨），對宮澤賢治而言，幸福是『即便在那個黑暗的破洞裡，我也不害怕。為了尋找大家真正的幸福，天涯海角我們（喬凡尼與坎佩內拉）都要攜手前進。』

如果這是宮澤賢治對幸福的定義，那再回頭看看《被遺忘的新娘》(我扯好遠終於又扯回來)，會覺得導演所追求的幸福似乎太過薄弱、太過空虛。我的意思不是說「犧牲小我，完成大我」才是偉大、才是正確文學觀，更何況我也不認為這種"神格"般的志願是宮澤賢治的人生觀。事實上宮澤所主張的是非常個人主義的，「黑暗的破洞」指的應該是他自己的心吧？即使心有破洞也要前進追求幸福，為的不是別人，是要補足自己生命的黑暗啊!但電影裡的七海她有為了追求幸福而積極做些什麼嗎？我不覺得有。

我對七海這個角色沒有什麼好惡，甚至可以說滿喜歡她的，即使她笨得被賣了還幫人家數鈔票；我喜歡她，也不是因為她在這個邪惡的世界裡依然保有善良的心，我就是喜歡她的笨拙、她的平凡。但是當岩井俊二把宮澤賢治創造的兩個名字放在七海身上時，我只看到書生式的理想主義，彷彿在說平凡沒有關係、被邪惡打倒也沒有關係、被欺負被騙也沒有關係，只要有愛、有善良，人生就會得到幸福、就可以微笑到最後。我的意思不是說平凡的人、被邪惡打倒的人、被欺負被騙的人沒有資格得到幸福，可是我討厭書生把他認為的幸福放在平凡人身上。小巧的房間、樸素的傢俱、不知道算不算朋友的朋友...影片一開始七海不就已經擁有這些了嗎？她經歷了一場人生大海嘯之後，得到的卻是她一開始就不被肯定但卻擁有的東西，難道這就是真白所說的『幸福是有極限的』嗎?。

又或者是我太過黑暗了吧!人生真的有愛有善良就可以得到幸福也說不定。

後記:憑記憶寫下三小時版比兩個小時的多的幾場戲

一、便利商店打工

七海當(派遣)老師之餘，還在便利商店打工，在櫃台算帳時遇到(好像不太熟)的朋友，朋友特地等七海下班，回家煮火鍋共進晚餐。席間七海問朋友現在在做什麼，朋友說在陪酒，只要喝酒聊天就很好賺喔!

二、學生二度惡作劇

七海離開學校的那天，一群女學生跑出來歡送她，不僅開心合照，還送她一束鮮花。結果在女學生不懷好意的笑聲中，七海發現藏在鮮花裡的麥克風....(這群小賤人...)

三、網路教學

七海的第三份工作是當網路家教，電腦的另一端應該是一位拒學的中學女孩（朋友看電視劇版本說這女孩是在學校被霸凌）。聽聞七海因為要步入家庭而決定辭掉家教的工作，女學生以及女學生的媽媽一直極力慰留，最後七海也答應繼續教。我想，或許那個未曾在現實世界接觸到的女孩，是世界上最關心七海的人吧!她開口問:「老師你感冒了嗎?感覺不太有精神。」在七海又一次換住所之後，她說::「房間又不一樣了。」

四、婚禮

三小時版本的婚禮有後續。請來演員扮演小學、中學年時期的新娘七海與新郎鐵也，這些小演員分別以高亢的語調講出兒時趣事或是感念爸爸媽媽的用心栽培（想不到日本人也會搞這套），讓全場都沉浸在這個溫馨的氛圍中。為什麼假的東西反而可以觸動人心？為什麼沒有人看出七海與她父母的互動是如此的尷尬疏離？

五、喪禮

真白喪禮結束後，他的朋友聚在一起聊天，其中一位友人透露，原來真白早就知道自己罹患不治之症，只是不願意告訴其他人。

六、其他小地方

三小時版本中，七海有自我告白「把被解雇說成辭職應該沒關係吧!」

婚禮後的第一個場景是吃早餐。鐵也匆匆忙忙把麵包吞下肚就出門上班，印象中三小時版本花比較長的鏡頭處理七海一個人面對餐桌的寂寥感。

七海與安室第一次見面互相自我介紹，三小時版本裡安室還有一個演員的身分。

兩小時版本的片尾沒有七海帶貓面具。

真的後記:「以太」已經被證明不存在，導演知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