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厭世媽咪日記》(Tully)的母親創傷和人魚意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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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告訴妳，不生孩子，妳將來會後悔。

但沒人告訴妳，生了孩子，妳或許連後悔都說不出口。」

— 《後悔當媽媽》(Regretting Motherhood), Orna Donath

電視機放映的卡通少女雙腿在水裡幻化成了魚尾，Marlo失神的發愣著，眼窩凹陷。深海的夢境裡，人魚濕淋淋的來過她枕畔，留下水痕，床搬移著液態的夢，她游進了更深的地方。光線被瞳孔收束得越來越狹窄，霧一樣消散到意識底層。她驚醒，發覺自己始終在電視機前的房間，卡通還在放著，人魚已變回了女孩。

電影以快速而反覆剪接的育兒片段不停加壓、密合。嚎哭。開燈。換尿布。拍背。屎尿溽濕的衣襬。嚎哭。母親的日常便如週期性漲奶，雜物瑣事的壅塞逐漸淤積，堅硬而脹痛，然後擠奶器抽壓放離、緩解，又開始懼怕與被掏空的自身獨處，趕緊再抱一抱孩子的重量去充填自己的存在。

我們或許都不敢承認，母職是創傷本身。乳房被吸吮下垂、肚皮鬆弛、分娩的劇痛，戰爭般飽受蹂躪的肉體如Marlo形容的「像清晨五點的垃圾車」。生理的擊潰變形後心理也被迫要認同自己母職的角色，歌頌母親的電影、音樂、文學結構性無所不在的提醒著女性藉由「付出」、「犧牲」來完整那個光輝飽滿、生產力旺盛的巨大母體形象。「母愛」隨著社會知覺(Social Perception)的改變從生理上的情感演化「組織模式」、「備受社會監督」的體制，用以型塑女性，並以社會力量形成道德體(moral bodies)譴責矯正「失能」的母親。身為母親的自我懷疑和混亂、創傷都因為孩子而變得禁忌、不可言說，深怕輿論壓力，深怕有那樣的情緒即是「否定了孩子」。於是Marlo創造出了26歲的自己Tully來替代壓抑疲憊的自己去履行她無力實現的「好媽媽」 — 像沙烏地阿拉伯那樣「能源過剩」的在夜間持續清醒著哄著孩子、將家裡收拾得一塵不染、做彩色杯子蛋糕邀請孩子同學來家裡開party。「我只是不習慣有人幫我。」Marlo對Tully說。她不知道沒有Tully，沒有夜間褓母，從頭到尾都是她自己。是一個孤立無援的母親幻想出的陪伴，自體分裂的去分擔、拯救了她自己。

「如果我有未完成的夢想，至少還能怨恨這個世界。但我只能怨恨自己。」擁有孩子真的是母親的夢想嗎？還是如女權學家黛安娜‧帝金斯‧邁爾斯(Diana Tiejens Meyers)說的，「因為我們的想像力受到限制」，在上一代半脅迫的勸說鼓吹、社會集體以婚姻反制無法生育的女性、或替不想生育的女性貼上「自私」「享樂主義」的標籤下，而做了生孩子這看似是出自「自由選擇」的決定？《後悔當媽媽》(Regretting Motherhood)書中描述許多女性對做為母親其實是困惑而後悔的。「後悔當媽媽」並不就是否定孩子或希望孩子消失，而是後悔母親這個身分。但如果個人出現這種與主流價值相悖、說出來會被思想審判的情緒，身邊的人往往傾向於安撫搪塞「大概是太累了吧」或是根本避而不談，並期待著女性休息後又繼續回到沒有退場機制的母職運轉。電影裡Marlo的後悔是不言而喻的。她在醫院、幼兒園、車上數次潰堤嘶吼，但得到的往往是 “ You need to rest, mommy. ” 如產後醫護人員的回應。她在深夜獨自看著《應召男郎》的實境節目，但母親哺育教養的角色封閉了性，衝突著慾望和野性，她整天抱著嬰兒如「動物園裡的大猩猩」，如何一到晚上就搖身一變，那被拉扯垂墜的乳房就突然變性感的標誌了呢？於是她只能藉由無拘無束的青春原型Tully，打扮成丈夫幻想的女服務生替她做愛。Tully是Marlo製造出來的解鎖卻也是屏障，她藏匿其後窺看、無法面對的僅僅是那個「腿爆青筋、乳房也爆青筋」身體醜陋變形卻仍渴望性的自己。

當社會集體在母親的節慶、花束臆想的龐大安慰裡，渴望「一次性」的補償母職所有，並重複灌輸母職的神聖與使命性，以「偉大」感謝的同時便是以「偉大」作為意識形態鞭策、督導每個母親。而電影裡的父親僅僅反覆著打電動、睡眠、親吻累到無法說再見的Marlo後上班，上班成了對家庭的「出口」讓父職處在一個可以合理中離的位置，於是母親創傷在噤聲下變得隱晦而不可討論、不得正視。Marlo在整部片裡唯一為自己尋找出口的舉動便是那次深夜的長途車、酒吧狂歡，但即便如此她還是被生理上的漲奶綑綁著，擔心起孩子而在極度疲勞的狀態下駕駛折返。“You didn’t do anything .”車禍後躺在病床的Marlo對道歉的丈夫說著，也諷刺的雙關著。你並沒有做什麼，你什麼也沒有做。

電影裡Marlo前後的兩個深水夢境在車禍裡魔幻的接合了起來。美人魚的意象最終成了Tully的化身，她擺動著魚尾潛泳到墜沉的車內，鬆開安全帶的同時也替Marlo解開了過去纏縛她的一切。在窒密宛如掐住心臟的深海，Marlo獨自游向頂端的光源，緩慢而堅定。她渾身是傷，放棄了自由的海洋選擇了王子和家庭。放棄了光澤斑斕的魚尾去交換粗壯、厚實的雙腿成為母親。

那些心有所愛的人魚都已離岸，乾燥而疲憊的負重跋涉，偶爾在枕邊浪潮般規律起伏的胸膛裡想念海洋。每個母親勢必經歷這樣一場交換，所有流過的珍珠都將還給眼淚，在臉龐風化為最粗糙的沙粒。只有她們和海知道，那咒語是永不可逆的、是時時刻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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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厭世媽咪日記〉(Tully)，美國喜劇勵志電影， 由傑森·瑞特曼(Jason Reitman)執導，迪亞布羅·科蒂(Diablo Cody)編劇，並在2018 Sundance Film Festival首映。莎莉·賽隆( Charlize Theron)飾演在三個孩子裡身心俱疲的母親Marlo，直到夜間褓母Tully的出現，讓她慢慢找回生活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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