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評 從【橫山家之味】到【比海還深】

「電影以餘味定輸贏。」小津安二郎曾這麼說過。「我面對攝影機時想到的本質，是透過鏡頭尋回人類本來豐富的愛……那力量說是人性可能過於抽象，就算是人的溫情吧！」不難發現，類似宗旨也完美體現在是枝裕和的作品上。

從「物之哀」看生，絕少煽情，取而代之是滿滿真誠。沒有與生活的虛偽和解，鏡頭底下的角色亦無完人，只有真實的七情六慾。是枝裕和的內斂與安靜，始終不慍不火，宛如走路的速度，不急不徐地說著家庭與人。就在生活化的對白推進中，故事也許只過了一天，我們卻像看見了一生的縮影。

《橫山家之味》（Keep Walking, 2008）很淡，瑣碎一直堆砌，最後延伸出漣漪般的迴響。原來生活總是快一步，而人生總是慢一拍，並且時間依然帶著我們步履不停。無論再怎麼小心，都一定會有錯過，這樣的殘缺不斷重覆。不過，即使步履一致又如何，沒有遺憾的生命，也許只會是枉然活著。

相較下，《比海還深》（After the Storm, 2016）的家庭元素雷同，多是姊弟和母親的生活對話，父親雖已不在人世，卻也從未缺席。多了一些戲劇調味，阿部寬的角色更加軟弱無用，卻不讓人討厭，中年不得志、好賭、與妻離異，但愛子心切，即使每月只能見一面，卻會毫不猶豫掏錢幫孩子買新鞋（以他特有的方式）。故事幾乎什麼都沒發生，讓破碎家庭重聚的颱風夜晚，帶來了一些釋懷：原來有勇氣成為別人的過去，才是真正的大人。學會放手，這是一直都明白的道理，只是人們往往不願面對罷了。畢竟到頭來，是每個人基於理性或感性的選擇，導致彼此的景況──母親那句「明明大家都是好人，為什麼不能快樂地生活在一起呢？」才成了無解的難題。

我想這份不甘心，追根究柢還是來自於對生命的哀傷。時間緩慢流逝，在漫長的前行中，生活很容易讓彼此靜默，更不用說各種人情怠惰與現實阻礙。尤其家人，正如《橫山家之味》，是如此親密，在某些時刻卻又異常遙遠的存在。於是我們無法停下追趕，最終發現自己仍是一介人間生徒，邊走邊學，歲月上演代際輪迴，微苦中尚有美好。

平庸，是絕大多數的樣子。任何一個稍感自己年歲漸長的人，就算形貌模糊，十之八九還是會說：我們都沒能成為理想中的大人。尤其面對不盡人意的現實，或多或少總會加深這份無能為力。幸好，髒污世界也有著平凡的美麗，在幾許瞬間默默閃耀；好比風雨交加的隔天，明明一切如故，對角色來說卻嶄新無比。夢想只是還沒有實現，未開花結果的植物，也會有其存在意義，既然活著，就要相信人也是如此。

行文至此，想再看一次《比海還深》的心情，前所未有的強烈。

（順帶一提，樹木希林在兩部片裡都飾演阿部寬的媽，一場抓蝴蝶戲、一場談話哭戲，真絕了。實在令人動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