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孟宏的導演歷程是許多台灣導演的生涯縮影:拍廣告維生、拍紀錄片維持創作能量、苦等拍攝劇情片的機會。而他耗時三年完成的紀錄片《醫生》(2006)不僅在國內影展獲得多項大獎,並入圍07年的「瑞士真實影展」。 《醫生》一片也讓藝名中島長宏的鍾孟宏獲得投資人的青睞,以3千萬台幣拍攝他的第一部劇情長片《停車》(2008)。
《停車》吸引我的地方不在於那種「機遇之歌」的宿命論,而是那個衰小的西裝師傅或是那個等待兒子/爸爸的一家人甚至是樓下的理髮店老闆,他們的個性、住家、言談是如此的日常,讓主角張震看似戲劇化的一晚有了真實感。
會去看《第四張畫》純粹是因為我喜歡小朋友,只要是跟小朋友有關的電影題材我都會想去看看。而就我豐富的保母經驗看來,《第四張畫》的確有拍出小孩子那不可測的面貌。與中國導演張元的影片《看上去很美:小紅花》有相同的趣味:小孩子的世界不是我們大人想像中的永遠純真、美好。
小男孩小翔唯一的親人過世了,喪禮上有禮儀師的義務幫忙,也有失聯多時的父親老友前來弔唁,但父親火化後,小翔確確實實的只有自己一個人。一個人在操場溜滑梯、一個人在家吃泡麵...看不到老師、同學、親友、鄰居....孩子到學校廚房偷了幾次便當之後,才被一樣是孤身一人的老校工發現。
啊!其實學校(或公務單位)是有功用的,他們聯絡了小翔的母親,把孩子丟給已經重組家庭的中國籍母親,然後就沒事了。
電影裡的小翔有了新的家庭,新的學校、新的生活,然而讓他作畫的卻是死去的爸爸、失蹤的哥哥以及連混混都稱不上的七逃郎(納豆)。
到這裡我們可以很清楚的看見:看似縝密的社會服務網絡其實是有很多漏洞的,事實上鍾孟宏確實也把一則「水泥封屍」的社會新聞寫到劇情中。
小翔來到新家庭,面對陰沉且不友善的繼父,他發現唯一能與繼父對抗的方式就是不斷提起「失蹤的哥哥」。
沒有人發現他在學校沒有交到新朋友,學校老師一本正經的在台上授課解惑,但她第一次把小翔母親找來卻只是因為小翔在課堂上頂撞她:「我都會呀老師,你會嗎?」。與媽媽見面講不到幾句話就問起:「聽您說話的口音怪怪的,您是...?」媽媽對老師說:「我是大陸來的...我知道小翔這孩子怪怪的,但我們大人有時候也怪怪的不是嗎?尤其是你們做老師的」。
母親不是不關心小翔,但她的人生似乎已經把精力花在那為了拿到台灣身分證的七年光陰,所以在小吃店陪酒的模樣、在家裡的模樣、跟小翔獨處的模樣,永遠是那麼疲憊不堪。而「繼父」呢?不想去上班的他在夜市擺個撈魚的小攤子,一邊照顧女兒,在外人眼中他可能是最正常的,懂得與人為善懂得應對進退。
前文說過,我喜歡鍾孟宏第一部劇情長片《停車》,不是因為這部電影主打的命題-機率/宿命/輪迴。可是看了《第四張畫》之後我理解到這些命題不是導演專為《停車》才寫下的,而是他的人生觀(或說戲劇觀)。我猜想導演應該是卡夫卡的粉絲吧,他與卡夫卡一樣,安排故事裡的人物「得到超現實與噩夢般的荒謬、怪奇和超展開」(來源),但他們不會告訴觀眾/讀者這場噩夢是從何開始,小翔的父母為什麼離婚?小翔的爸爸為什麼沒有更親近的親戚或朋友?小翔的哥哥當初怎麼跟媽媽一起生活?小翔父親的喪禮宣布了小翔卡夫卡式旅程的開始,一直走不到的"城堡"(家),是一直等不到的"判決"(繼父的面目),是不知從何進入為自己開的"律法的門前",小翔是個普通的小學生,但他卻必須去處理應該與他這個年紀無關的孤獨和危機感,並且透過異化的方式去克服的對陌生環境以及繼父恐懼,只是他所擁有的全部資源竟然只是那素未謀面的哥哥... 小翔面無表情的背後似乎在說:「我人生中所有的不幸──我沒有要抱怨,我只是把它當作一種一般性的教訓來看…」(來源)
我想起了導演的第一部紀錄片《醫生》裡所拍攝到的。醫生聰慧機敏的兒子走了,才13歲的Felix,影片中醫生與導演好像隱隱的想探究原因,但任誰都知道那是一個無法真正確知的真相,後來醫生遇到了小病童Sebastian,他發現聰明活潑的Sebastian與他逝去的兒子Felix有某種程度的相似,可以看到醫生似乎不再執著Felix到底是自殺還是意外,而是把心力放在治療Sebastian身上,可是其實醫生一開始就知道Sebastian是治不好的。
「你可以避開這世界的苦難,你完全有這麼做的自由,這也符合你的天性,但也許正是這種迴避是你可以避免的唯一的苦難。」~卡夫卡小翔在不正經的胖哥哥身上找到快樂,但最終他發現警察們口中「可憐的人」其實也有自己的家庭,雖然是老邁的父親與眼盲的弟弟,但在戶外聽弟弟念點字課本的他是幸福的,小翔知道自己是唯一被遺棄 、唯一與失蹤的哥哥有相同命運的人。
於是他看著鏡子畫出「第四張畫」。
後記:導演兼攝影的鍾孟宏把台灣鄉間風景拍得又在地又異國,而這故事背景如果換上西班牙、巴西、日本、韓國...好像也是可以成立的...這也是我喜歡《第四張畫》的原因。
故事劇情:8
氣氛營造:9
演技表現:8
題材鮮度: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