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評 世間一切皆離奇，荒謬生活無限期。｜《奇招盡出》影評

作為法國人口中「美國電影界唯一知識分子」，活地亞倫(Woody Allen) 很熱衷於以現代喜劇的形式探索存在主義的命題。他創造出一個又一個神經質、喋喋不休的角色，除了顯現Allen自我意識的紛亂與糾纏，更表露對存在之虛無與對立的焦慮。03年的《奇招盡出》/《說愛情，太甜美》(Anything Else) 一如既往地繼承個人風格，給觀眾展現一段詼諧中帶點躁動，瑣碎中蘊涵洞見的都市情緣。

《奇招盡出》講述一名抱負不凡的喜劇作家Jerry，設定類似《子彈橫飛百老匯》(Bullet Over Broadway) 裏的David。年紀輕輕便胸懷大志，稍有才氣，時常絮絮叨叨。Jerry與女友步入情感低谷，感情生活毫無花火。這時Jerry愛上了美色迷人、意致縱橫的Amanda，哪怕他們都名花有主。東窗事發後，兩人名正言順地同居。但他們往後的相處並不順利，越來越多的爭執和分歧浮現眼前，關係岌岌可危。Jerry為此向自己的同行兼任大學教授的David求助。David是個神經兮兮、十分典型的老年知識分子，他整天跟Jerry嘲諷世道，高談闊論。Jerry視David為精神導師，殊不知David的生活也百孔千瘡，所有人的生活都陷入了一潭渾水。

柔曼優雅的爵士樂、紅杏出牆的男女、自説其説的中產階級分子，在《奇招盡出》中的紐約巿交織，拼湊成一首具有個性、帶荒誕氣息的感情變奏曲。曲中少不了的是對兩性關係的誘惑、遊離、掙扎的描摹，以及荒謬曲折的情節發展。從而勾勒出不同階段與年紀的都市人，他們在思想上的函矢相攻。這樣一總結，不難看出本片內核與Allen其他電影大同小異，換湯不換藥。

但巧妙地，《奇招盡出》形式保留了《安妮霍爾》(Annie Hall) 中打破第四面牆的現實主義式手法，借以生動地建立起角色個性，挖掘人性掙扎。結構方面又有《子彈橫飛百老匯》的氣質，以群體的亂象去揭示眾人活在窘境中的心神不定，彷彿全人類都浸泡於煩擾的苦水內，快要窒息。差別是前者更生猛剛烈、歇斯底里，後者則進入較日常化的輕盈狀態，訴說多於發洩。最終《奇招盡出》的呈現效果雖不及Allen巔峰時期那些作品般驚為天人或劇力萬鈞，但仍舊通暢自然、深入淺出，獨有哲學家的底蘊與匠氣。其中把這股底蘊展現得淋漓盡致的部份，莫過於片中乾脆利落的人物探討。

Allen的電影中總有個如禁果般誘人心魂，叫男士神魂顛倒、芳心暗動的女角，像《迷失決勝分》（Match Point) 中由施嘉莉祖安遜(Scarlett Johansson)所扮演，和Amanda一樣默默無聞但美貌燕妒鶯慚的Nola。

《奇招盡出》中，生性不羈、天生麗質的女孩Amanda則充當了這項角色定位。靈動的大眼睛炯炯有神，蕩着情愛的慾望，像一條蠢蠢欲動、到處獵食的蛇，鑽進人心，迷人心竅。在餐桌上跟Jerry碰杯時，Amanda深情地拋出雪萊的一句：「我的蠟燭在兩頭燒，它將熬不過今宵」。要她俘虜書生的心，簡直易如反掌。

但相比起《愛情魔咒》（The Curse of the Jade Scorpion）中富家女子Laura那樣自認放蕩的玩票性質，Amanda不積極於承認自己的放浪，只是在無形中貪索地浮游於慾海，沒有自省。游累了便私自找個溫暖處上岸，醉生夢死一番。Amanda的層次更高，態度更輕佻、無常。此處的塑造很有玩味，與眾不同。加上Amanda飾演者克莉絲汀娜蕾茜(Christina Ricci)與角色氣脈切合，起到錦上添花的作用。

由活地亞倫親自飾演的David則在精神狀態上根本是同一人，他同時也扮演着Allen電影不可或缺的批判對象，即是滿嘴學問與哲理的中產知識份子。但David與Allen以往筆下的小資形象有所不同，他非比尋常，身上的困頓與狂燥顯而易見之餘，其妄想性疑慮發展得喪心病狂。這種喪心病狂使他走火入魔，過分執着地在「世界末日」前「未雨綢繆」。片中提及David關注到社區犯罪率的上升，自己還是猶太人。因此為提防有行劫之人或反閃族人士闖入害命，他在全屋每個房間的角落都擺滿上了樘的步槍。家裏逃生用具如淨水藥片、潛浮望遠鏡、指南針等應有盡有，以確保自己能獨自求生。這種誇誔式的表達強調了David的神乎其技，揭示他的杞人憂天，既荒唐又可笑。

David機關槍式的機智發言也包攬了全片的妙語金句。他滔滔不絕地說，滔滔不絕地諷刺。乍聽之下僅是泛泛之談，細想後卻發覺道理匪淺。像是開場那段牧師與拳手的段子表現了信教者的不切實際，寓意警世精闢，引人浮想聯翩。他與Jerry在溜達時說：「不管你寫什麼作品，都要追求獨創性。但如果你忍不住想去偷，就要偷最好的」。這句話對全天下的創作人，可說是個過分誠實的良言。最後講文明的David在車位被搶走後心有不甘，一路之下砸破對方的車窗。鏘鏘有力的敲打聲，每一下重擊反映了中產階級表皮之下的暴裂與不忿，形成人性自尊與底線碰撞而生的一次爆發，震懾人心。

至於主人公Jerry是置身整場存在主義危機的局內人，他帶動整部影片的節奏，牽引觀眾理清故事脈落，在影片的支線中不斷穿梭。Jerry的性格較為通情達理，不像其他角色那般撮鹽入火、詭譎多變。他有大發雷霆的時刻，也有冷靜思考的時候，柔中有剛，合乎人情。Jerry時不時折射不少導演的個人意識，如他崇尚虛無主義，在弗洛伊德、卡謬的理論探索答案，對人生的苦難、死亡、婚姻、存在意義的另類見解，都像足Allen本尊的意念。對白沒有David來得密集逼人，但一句一詼諧，趣味橫生。只可惜相對其餘人物，Jerry的角色發展只隨情節起伏而推進，亮眼之處較貧乏。積臣碧士(Jason Biggs) 表現無過人之處，演出上沒《情迷午夜巴黎》（Midnight In Paris）裏男主角Gil那種饒有風趣的談吐，亦沒像《情迷魔月色下》（Magic In The Moonlight）內「現實主義者」Stanley那般刻薄尖酸得個性十足。只是流於平平淡淡的絮絮叨叨，不如預期般談霏玉屑，令人直呼可惜。

另外，《奇招盡出》有個別具意境的情景，就是Amanda的母親在客廳彈奏《There’ll Be Another Spring》。歌曲中提到「Don’t cry, there’ll be another spring, I know our hearts will dance again」，「The bird is on the wing，another chance to love」。星霜荏苒，又是九十春光。有新的天空展翅，有新的激情使心靈飛舞，有新的機會展開一段雨意雲情。這言外之意正對應Jerry和Amanda的感情困境。當中的猶豫不決，留戀卻矛盾地想離開的心境，凝聚於輕描淡寫間蕩氣迴腸的歌詞，蘊藏在優美幽致的歌聲，於屋內回旋、飄揚，耐人尋味。這裏的情景跟Allen的19年作品《情迷紐約雨天》(A Rainy Day In New York) 中Gatsby在Chan梳洗打扮時，獨奏《Everything Happens To Me》有異曲同工之妙，甚至有些過分相似。但當中以爵士樂悠然淨潔的意蘊，抒發對愛情蒼茫而精緻的感悟，算得上是種體貼、不過時、又不失浪漫的表現形式。

結局更安排了個妙不可言的主題昇華，Jerry在出租車內望向鏡頭說：「生活實在太匪夷所思了，盡是怪誕詭奇的事物，叫人百思不得其解」。然後司機很機智地回答了句：「Not like Anything Else？」沒想到全片最大的智慧，竟然從一名計程車司機口中說出。卡繆主張：「只有承認荒謬，才能有戰勝無望的無限可能」的荒謬哲學思想，沒想到被一名出身布衣的司機一語道破。現在我們也只能認清世間一切皆離奇，荒謬生活無限期。生活，總是奇招盡出。//@朱相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