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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迷影評

影評 《巴爾札克與小裁縫》-思想感性與社會的三角戀愛

2014-10-02 14:43:56


社會與青春之間的聯繫是,用手將潑灑出來的糞便撈回去。

鄉下與都市之間的聯繫是,小提琴與〈莫札特永遠想念毛主席〉。

自然與規則之間的聯繫是,一只鬧鐘。

男人與女人之間的聯繫是,愛情跟節節高的鳥。

感性與思想之間的聯繫是,巴爾扎克(Honoré de Balzac)等人。


一.《文明及其不滿》


從觀影的一開始就已經開始想像,如果我身處在那種環境下,我將何為?
姑且先不論可能的身體疲勞以及傷害,光是終日只做同一件事物便已經令我感到恐懼。

我連想到《沙丘之女》。

日本世界級的小說家安部公房(あべこぼ),在成名代表作《沙丘之女》中,即描述了男主角遠離令人疏離的都市生活後、在一處滿是沙堆的村子裡,遭到村民用各種手段限制,逼使他必須和另外一個走了丈夫的女子一起生活。
他們的生活只能在一個沙坑內——吃食、做愛、便溺。
飲水是久久一次的享受。
日常生活被一粒粒的細沙附著皮膚,發炎紅腫發癢破皮,而且沒有所謂的假日,每日凌晨與夜晚都必須要鏟沙,否則自己將被埋在沙坑中、死在太陽下的沙裡炙熱屍體,如糖炒栗子。

從城市文明來到這裡的羅明與馬劍鈴,我可以很明顯的從他們面無表情的表情中看出他們存在的焦慮。
都市的生活是由更進步、更緊密、更疏離的社群聯繫所建立起的環境(environment)。
在都市過慣的人們,被從小接觸的環境以及期待所限制住。並且在都市社會期待中,無形地將自己限制在「乾淨的都市文明」環境裡。

——一切按照規矩來、照規矩做,觸目所及皆是高樓大廈、眼中所見若是污了雙手或臉頰的男人就會不舒服、聽到稍微大一點破壞公車上秩序平衡的聲音就會皺眉,儘管知道山林田野的美好,也只會期待被收拾乾淨的觀光區。
儘管整天做一樣的工作,過一樣的日子,也並不特別覺得自己像蟲、或是機械——

卡夫卡(Franz Kafka)《變形記》中的蟲,跟鳳凰山上如同蟲般的村民,終究是不同的。
卡夫卡與安部公房兩人在各自的作品中,主題雖然有別,但主角的狀態卻是被強化過的,也就是刻意強化他們每天的工作,使讀者不得不意識到他們每天都要工作、而且是一樣的工作、偶爾一點變化,但那也僅僅是限於火車誤點或者是鬧鐘沒響。

但是鳳凰山上的村民卻是最原始的蟲,每天雖然都做一樣的工作、但是那種工作相較於都市來說,是不潔的、不文明的、十分危險的、噁心的、沒有十分嚴謹的秩序的——
所以羅明與馬劍鈴在見到「不潔的」、「原始的」、「情緒過度表達的」鳳凰山時,他們只能夠慢慢忍耐,因為在這上面還有另外一層更大的力量(Power)在壓抑著他們,不得不從都市生活跳到原始生活、不得不從「精神與思想的崇高價值」的社會中跳到「唯有飽食才是生命意義」的地方。

羅明與馬劍鈴兩人的「存在的焦慮」的癥結點也正是在這邊——他們倆人從一個極端走到另外一個極端。

佛洛依德在《文明及其不滿》一書中,強調文明生活的概念是整潔、秩序、壓抑與被約束的,這種情況下,個人與大眾由於要跟著社會一同進步,所以不得不壓抑自己的快樂、和本能。

文明人被打倒似乎就代表文明社會的勝利,而且除了文明社會的外在規範外,文明社會還要求文明人把規範內化,讓文明人把自己內心的「可能侵犯他人的慾望」或其他快樂本能給破壞、使自己產生罪惡意識,並且對文明人潛移默化一種「潔癖」(對美感、整齊、整潔等等物件的觀感)——雖然,我們可以在文明社會中發現到這種「壓抑」的現象,但它卻能使文明社會的規則更為嚴謹、更有秩序,因而少了許多外在的傷害與妨害,也因此文明社會就變得是不可或缺,人們無法擺脫也不想擺脫——馬劍鈴跟羅明,也許就是從一個極端(文明潔癖)走到另一個極端(鄉村的不文明)時,造成了他們的焦慮、並且意識到自己跟這社會的格格不入,彷彿自己永遠會是個局外人,無法在原有的都市社會中被麻木、或尋找到共鳴——簡而言之,就是羅明與馬劍鈴明確的發現自己將要變成蟲、變成一隻自己所不能接受的蟲。


除了因外在顯著生活文化而導致的存在焦慮外,另外值得一提的還有權力(Power)。

Power的另外一個解釋是權力,和力量同字。
權力、力量、與秩序三者互相纏繞、彼此互構。
在電影中,這層層看起來秩序並不特別嚴謹的權力結構裡(相較於《1984》中的可怕嚴謹共產世界而言),禿頭的毛澤東相片無處不在,就像是一種隱喻、也像是一種提點,提醒Power的存在,在礦坑的洞口、在市集的牆壁上,此時毛澤東這個人連同他的像已經變成了一個符號(a symbol),與Power劃上等號的符號。

還有一點有趣的現象,「毛澤東像永遠是乾淨的」。
在鳳凰山的糟糕環境(以都市觀點來看)裡,礦坑上的毛像清晰異常。
在小裁縫墮胎的那間醫院裡,馬劍鈴獨自走在人擠人的走廊。
燠熱的空氣與吐息,黏結在潮溼的牆上;陰暗而採光不足的狹角、人的輪廓不清不楚、就好像是一團在蠕動的什麼東西。
如果用這幾個畫面來分析,毛澤東像代表權力的意義,似乎隱藏著另外一個名為秩序(order)的物件。
這樣就像是在象徵秩序的清潔,儘管被統治者可能是深陷入不潔的深淵中;又,若上述所謂成立,那麼這似乎也代表著,秩序與清潔之間的必然關連性,以及,秩序本身能夠忽略「統治者」與「被統治者」兩者究竟清不清潔的這個問題。
如同我們對於文革的粗淺了解,當時不管是台上的、或鄉下的,都是處於一團混亂(chaotic)的局面。

所以毛澤東像隱隱約約就成為了一種反諷。一種搭配作者本人被文革壓抑後的抒發反諷。
同時,整齣劇的暴力結構(violent struction)大概也被勾勒出來。
那是個扼殺羅明、馬劍鈴兩位青年的青春、使其下鄉挖糞挑礦的社會;是個上位者並不明確出現、卻又如影隨形(毛澤東像)的監控社會;也是個鄉下與都市兩地文明差異走向極端的混亂社會。



二‧知識、思想與感性


由於對存在感到焦慮,目睹自己漸漸變成蟲而無法自拔,於是帶著青春出現的小裁縫一下子便攫住了兩人的目光。

「你們好安逸喔。」是小裁縫屢次對羅明、馬劍鈴說出的話語、一種欣賞或一種嚮往。
因為都市的鬧鐘很新奇、書本很有趣、儘管小裁縫說「我不識字」與「哪有時間學字」,但是她家中擺設的用紙、土揉成的飛機模型卻帶出了她所說的︰「在山間看見飛機飛過,就想像外面的世界是什麼樣子。」此一種好奇的青春。

存在的焦慮多了一個支點。
自己的青春也許不會就這樣隨肩上背的大便流失了。我猜羅明這樣想。
馬劍鈴很害羞不敢多說些什麼。

於是羅明野心勃勃地說,「我要改造小裁縫」。馬劍鈴卻是害羞的問了問小裁縫,「我能不能拿一個飛機走?」。
於此角色的對比十分明顯,同時也強化了羅明、馬劍鈴的文明氛圍,似乎隱約透露出,「原始→文明」的進入過程,也可能是作者本人對「人」的理解——「思想與感性」,而不是只有體力與肉慾。

觀影至羅明與馬劍鈴到市集中,觀賞共產黨的樣板電影時,兩人在黑暗中摸索的情形,我覺得十分有趣。
放映機打得光不亮,能夠淺淺地照出羅明跟馬劍鈴的身影,而他們周遭的是一群坐著、只看得見輪廓的人們。
我隱約覺得那些人們是盯著羅明與馬劍鈴看的。
在黑暗中兩人的摸索使我想到俄國劇作家葛羅托斯基(Grotowski)所提出的貧窮劇場理論(Poor Theatre),強調精神的探索、排斥當時電視劇電影用的特效,以簡單的方式要求演員、使演員在反覆的嚴苛練習中學習僵化表情、避免模仿日常動作的行為,致使一齣劇有如莊嚴的儀式般,使觀眾與演員展開潛意識的溝通。

『 ——例如1962年演出的《衛城》,演員飾演集中營囚犯,在觀眾之間演出,任意穿梭,完全無視觀眾的存在。在此演員代表 了「死亡世界」,他們與觀眾的「活人世界」毫不交集。藉著演員對身旁觀的疏離、冷漠,也可營造出夢境的印象,使演出進入潛意識的世界。』1

在這幕中,樣板電影的知識早就已經是被看爛了的、一成不變的知識。闡述一些無產階級或什麼的現實、使無產、中下階級能夠同聲憤慨討伐資產階級。但卻在這時候,來了兩位本來是資產階級的知識青年。
我隱約在這幕中讀到導演放進的,「對知識的注目與期待」。

而思想由知識孕育出生。

圍繞著兩人的觀眾們是沈靜的、如同外國劇場休想聽見切切私語。
存在的焦慮致使兩人的表情是「面無表情」、儀式化的現場,知識文明與原始文明的衝突在這幕得到短暫的瓦解;卻於兩人回鳳凰山,講電影給一群不識字的村民聽時達到幾乎消融的高峰。

兩人運用自己的知識講述電影,使在場民眾們深受感動、落淚哭泣。此處可見文明與原始「極端」消融的理想模式:「知識↔感性」,不知道是不是作者對於知識的期待之表現?

到此,姑且先不論被提出的,毫無文化的生產隊隊長與卑躬屈膝的知識青年四眼,兩者之間的對比性。

在知識的塑造上(羅明後來對小裁縫的攻略),小裁縫擁有的是名為「感性」的白紙,放到《高老頭》、《包法利夫人》、《基度山恩仇記》、《紅與黑》上,慢慢的吸收巴爾扎克(Honoré de Balzac)、福樓拜(Gustave Flaubert)、大仲馬(Alexandre Dumas père)、斯湯達爾(Stendhal)等人的感性墨汁。

於是小裁縫與羅明之間越來越親密。
除此之外,小裁縫還擁有了思想(搭配知識而為)。

此處出現一個有趣的現象。
「存在的焦慮」——對羅明與馬劍鈴來說,是一種脫離原本生存範圍的焦慮,那是「實際生活」以及「精神生活」的直接脫離。
但對於小裁縫來說,「思想」(病因)造成了她本身對於現狀有了「疏離感」——也即是能夠以不滿或懷疑等等的角度,來重新看待自己所處的環境與生活,並且使自身與這個社會環境的剝離感越來越重。

而與鳳凰山這個社會的剝離之「病徵」,有兩者:一是「好奇的實踐」、二是「邁向理解感性的初步」。

「好奇的實踐」——表示了與封閉環境的告別、掙脫;羅明與小裁縫的肉體交纏以及小裁縫的墮胎,都是一種對於「封閉——懷孕——圓圈」的破壞,導演隱隱約約在作品中用了這種情節暗示了封閉的破壞與不圓滿,於是剝離、告別、掙脫。

「邁向理解感性的初步」——本身對於都市人安逸的期盼,加上「女人的美是無價之寶」等言語,可見她的意識已經遠離了原始生活的「唯有飽食才是生活意義」的想法。

思想、感性的構成(小裁縫)對於鳳凰山社會的意義就是「反叛」。

(反叛的概念在劇中不斷出現,包括了墮胎時候的緊張、私下對老裁縫小裁縫講小說的緊張、偷小說的緊張、窺視女子洗澡時的緊張,這些「緊張」出現的原因就是一種對於「秩序」的反叛,只是有大有小。而整齣電影的節奏、運鏡也幾乎是在一種壓抑的狀態底下,因為這故事的題材本身在這故事的設定中,就是一種反叛。)

反叛對於小裁縫來說是一種茫然、她茫茫然不知道自己的目標在哪兒,只是要出山外闖一闖。於是她毅然決然拋棄(把反叛的概念分延出去,可以得到「背離」這個概念)自己的爺爺、和情人羅明、以及暗戀她的馬劍鈴。

這種反叛究竟是正面還是缺點?
由於導演並沒有交代任何小裁縫的去向,留了一個斗大的空白讓讀者去填補,所以我在這邊也不可能對於這個反叛做個精確的價值評判。

可是我們還是可以得到一個在本電影的簡單結構︰

知識構成了思想
→擁有思想的現代都市社會文明人(羅明、馬劍鈴),在不得不(暴力的秩序的暴力)與原始社會(鳳凰山)接觸時,只能夠很吃重的吞下「存在的焦慮」,是對原始社會的格格不入
→代表天真好奇的存在,小裁縫出現,成為羅明與馬劍鈴的生活重心
→知識的教導使羅明與小裁縫建立愛情、也使小裁縫逐漸擁有了思想、也理解感性
→擁有了思想後反思生活,而對自身所處的原始社會(鳳凰山)的剝離與反叛
→思想與感性的雙重構成致使小裁縫的反叛成為實際行動、離開了原始社會。

從這結構可以看出,思想、感性與社會,這三個本劇的重要元素,彼此互相影響、干涉。
思想導致小裁縫對現狀的反思、感性賦予浪漫意義使小裁縫願意賭、社會則是從頭到尾的背景。
這三個元素彼此消長的情況,致使本劇成為一個看似浪漫、實則有堅實現實基礎的作品。





三.回歸感性的焦慮


畫面突然跳到二十多年後的199X年。
馬劍鈴在法國的樂團工作,一日,看新聞突然看見三峽大壩的興建報導。

「——興建完成時,這些地方將被水淹沒....」

電視畫面帶到鳳凰山。
馬劍鈴目不轉睛的看著這個報導,那個擁有他青春的地方。
電視畫面的模糊、呈現一種如同布希亞(Jean Baudrillard)所論述的,比現實更讓人感到現實的超現實建構。

於是,他要去找小裁縫。

他買了一罐香水。像鑽石外型。
回到鳳凰山人事已非。
他並沒有找到小裁縫。
那個地方今年是最後一次放水船紀念祖先。
水船上會寫著先人的名字,於是馬劍鈴跳下水,想要找尋小裁縫家人的名字。
但是馬劍鈴卻不知道小裁縫的名字是什麼。

劇中沒有說過、沒有提過、即使小裁縫露的比擁有名字的寫真女星還多,我們/羅明、馬劍鈴,都還是不知道她的名字。

所以他沒有找到小裁縫。
與羅明再見面。
羅明取了太太、有了小孩。太太庸俗的口吻跟台詞、小孩簡單的制式念白。讓我不禁想到,羅明的感性去哪裡了?
眼鏡與西裝的理性包裹著思想、知識,但是沒有感性。

巴爾扎克去了哪裡?

馬劍鈴的小提琴使一般人認為,只有感性。
社會仍然是兩人所處的背景。只是各缺其一。

最後一段、兩人夜間對飲,羅明緩緩道來。

他在離開鳳凰山後,四處去找小裁縫。聽說她往深圳,他便往深圳跑、聽說她到了香港,他便往香港跑。
只可惜都找不到她。
羅明哽咽。

羅明仍然有感性、而且很濃、甚至從未消失。

馬劍鈴在去鳳凰山找小裁縫未果後,拍了一些鳳凰山即將淹沒的風景。還有那可能已要九十歲的隊長。
他的牙齒寥寥可數、搭配那一只二十多年前的鬧鐘、一起慢了二十分鐘。
馬劍鈴說︰「隊長,你的鐘慢了啊...是的,我這是瑞士錶,比較準。」

從這句話,我突然覺得馬劍鈴很明確的知道他自己要幹什麼。
他並不是只有感性。

在理性與感性的模糊之間、兩者的交融之間、「社會」(Society)這個大背景便顯得令人悵惘。
讓小裁縫從此不知所蹤的重要因素,就是社會。

社會快速變遷。
二十多年前誰預料的到將來會有三峽大壩?

「我知道你也很愛小裁縫、只是,我們的方式不大一樣。」羅明緩緩的說。
「...........」馬劍鈴一貫沈默。


『 在水中,
馬劍鈴在鳳凰山的那間屋子裡拉小提琴。
羅明與小裁縫並肩而坐。馬劍鈴在他們周圍一邊拉琴、一邊走動。
淹在水中,
桌上的鑽石型香水被水波撞擊,晃動了一下。
氣泡帶著二氧化碳從嘴裡冒出,往水面浮去。
陽光是穿透水面、直直打入水底的,

社會帶著時間往前進直直跑去並且不留任何實體物品只恩賞似的賜予了曾經活過的人們一點賴以為生的空氣般的回憶』

沙特曾在訪談中,說道: 「如果我喜歡一部作品,卻不認真嚴格地批評它,那這將是一件很沒有意思的事情。」

 -- ※註1,出自於民間大劇院的殘酷劇場條目。 --

 

本文由 RAIGON (傅紅雪) 撰寫


電影爽度:10
故事劇情:10
氣氛營造:10
演技表現:10
題材鮮度: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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