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評 柏拉圖式的電影：《一個人的武林》及其他

常常有這種感覺，最近一次，是針對《一個人的武林》，覺得自己正在觀看的，並非這部電影的真實面目，而只是一個卡在失敗與成功間，不上不下的複製品。

看見「一個人的武林」，想像絕對孤寂、踽踽獨行的背影，如何稱得上「武林」？又或者，那指的是每個人都存在於各自的武林中，彼此間毫無交集？但英文片名「Kung Fu Jungle」，分明暗示著武林如叢林，蠻荒深幽的世界裡，各佔一席之地的武術門派、練武之人間，充滿野獸般殘忍，原始、血性的生存鬥爭。如同看過《一代宗師》的人，都要對「功夫，兩個字，一橫一直」這開宗明義的台詞印象深刻，觀眾必然會記得「功夫，是殺人技」一句，貫穿了整部《一個人的武林》，更落實在每一次反派封于修（王寶強  飾）挑戰其他武者的開場白：「今日，我們既分高下，也決生死。」因為篤信功夫乃殺人技，於是以「高下」決定「生死」，由「生死」證明「高下」。在這陰鬱的叢林裡，有野獸收起利爪，退出互相殘殺的螺旋；有野獸張牙舞爪，要成為萬獸之王；更有野獸徘徊其間，不知該何去何從……。你耳邊躍出《少林足球》中三師兄的金玉良言：「滿天都是飛機！滿街都是電腦！現在什麼世界啊？你醒醒啦！」功夫沒落，武者流離，科技發達的都市叢林，如何安置像個落魄老者般的武林？選擇了不同生存之道的野獸，最終又會走向什麼樣的結局？

繁華褪盡，一個人的武林，一些蒼涼，一點瘋狂，和某種奔向毀滅的悲壯，構成整個故事的情感氛圍，四個主要角色，則分別象徵不同的價值選擇，彼此牽引間，便帶出理念的衝突。最搶眼的封于修，活在自己的武林世界裡，執著於打敗天下高手，要以「武林第一」的名號證明自己，祭奠他親手所殺的亡妻。這般「不文明」的江湖思維、性命相搏，像是一個逝去的舊時代對新時代的最後反抗，矛頭指向那些被文明社會馴化的習武之人——主角的師妹單英（白冰  飾），即代表這一群體。她開館授徒，以教學為業，相信武術的現代價值，完全融入文明體制。功夫，在此無異於跑步、游泳，是諸多體育競技的項目之一，不具有任何特殊性。更別提那些改了行的拳王、腿王、兵器王，放下過往身份，不再專心致志於武術修行。而主角夏侯武（甄子丹  飾），則在「功夫是殺人技」與「武術的現代性」之間搖擺徘徊、矛盾拉扯，他完全理解封于修的執念，也盡力保護單英的理想；他會對充滿惡意的攻擊湧起殺意，也終能因手腕上的絲繩收住拳頭。至於警察陸玄心（楊采妮  飾），像一隻誤入叢林的小白兔，看著猛獸互相撕咬、彼此衝撞，只能驚慌失措地亂竄。她是來自現代世界的旁觀者、外來客，無法體會也難以信任這個外於體制、不受掌控的武林。

從主題、背景、角色概念的設計判斷，《一個人的武林》這部電影，「應該要」很精彩，「應該是」非常引人入勝的，有著成為一代經典的潛能。然而，我們實際看到的成品，除了出色的動作戲和片尾向功夫電影幕前幕後從業人員致敬的誠意之外，幾乎沒有教人眼睛一亮、印象深刻的部份。反倒會在觀賞完後，殘留著一絲不耐，對於那無味的文戲演出、機械的情節轉折，以及單薄的人物刻劃。儘管這已經是甄子丹在穿過《錦衣衛》、《關雲長》、《特殊身份》、《西遊記之大鬧天宮》、《冰封：重生之門》……等荒腔走板的惡夢之後，所主演最好的一部電影，整體而言，卻仍然看不見《殺破狼》、《導火線》和《葉問》的車尾燈。從這三部作為對照組的電影來看，問題出在哪，其實很明顯了。葉偉信導演的文戲雖然偶爾略顯煽情（《葉問二》後段打洋人就是操作過度、淪為狗血而失敗的慘例），但多能順利挑起觀眾的情緒，自然地引領我們投入到電影裡。甄子丹身為一位演員，文戲始終是他致命的罩門。比較安全的解決辦法，是安排他出演馬軍、葉問、劉金喜和夏侯武這類寡言內斂的角色（反觀陳子龍、孫悟空和賀英……），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再搭配任達華、廖啟智、古天樂、鄭則仕、林家棟等實力派演員，填滿文戲，鋪陳情緒，將情節推向高潮的武戲。《一個人的武林》試圖以警匪鬥法、懸疑推理的模式發展故事，節奏雖不拖沓，卻沒有起到刻劃角色的作用，使得人物始終單薄扁平；加上劇情一直線、無懸念、少驚喜，又缺乏夠實力的演員，整部電影的文戲幾無趣味，只近乎流水帳地一幕幕排列，情緒推積失敗，連帶也削弱了精彩的武戲，除卻美感與力道兼具，此外一無可取。

在抽象的主題、概念層面上大有可為的一部作品，到頭來竟落得如此下場，著實令人感嘆。所以不免興起這樣一種念頭：完美的《一個人的武林》只能存在於柏拉圖所謂「理型」世界中，我們看到的，不過是充滿瑕疵的複製品。那麼，凡是主題、概念、創意充滿潛能，「應該要」好看、「應該是」精彩，實際成果卻無甚可觀者，都屬於這類「柏拉圖式的電影」吧！例如導演陳德森的前一部作品《十月圍城》，以革命為背景，呈現「8義士對陣500殺手，24小時全城連環追殺」，即使不求深度，也該能教人血脈賁張、全神貫注，卻敗給了拖沓的故事節奏和尷尬的演員表現，最終與《一個人的武林》同樣不上不下、不好不壞，徒留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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題外話：

就故事背景和角色設定看，《一個人的武林》令我想起日本漫畫《神劍闖江湖》。若不精確地類比，封于修近似四乃森蒼紫，同樣是走不出舊時代的悲劇人物，想藉由取下千人斬拔刀齋的頭，祭奠死去的御庭番眾；緋村劍心內在罪與罰的意識、殺與不殺的猶豫、舊與新的調適，都可在夏侯武身上看見；初期的神谷薰同時兼具單英和陸玄心的特質，有崇高理念，手持活人劍，卻始終無能踏入真實的殺戮江湖，往往只單方面地受到保護，負擔多於協助。但《神劍闖江湖》畢竟是相對成功的漫畫，有足夠的篇幅敘述故事、描繪人物，也能看見角色的轉變與成長。這麼一比，反倒要同情起《一個人的武林》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