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評 點一爐《上流教慾》的沉香屑

▲《上流教慾》劇照。

少女走入岔路、誤闖魔法森林的故事，《上流教慾》不是開篇，也不會是最終章。驚奇的是，導演Eva Ionesco竟然在1979年的巴黎讓我與張愛玲擦肩而過。張愛玲在霉綠斑斕的銅香爐點上的沉香屑，既是先知的預言，亦是後人的頂禮膜拜——時間的長浪將一個個少女拍打上岸，如〈第一爐香〉的葛薇龍，如《上流教慾》裡的Rose，末了她們又隱退成歷史的襯色。Ionesco的精雕細琢和張愛玲的工筆分別在兩段末世中寫生，捕捉奇觀的少女，少女的奇觀。

1979年的世界局勢暗潮洶湧，經濟危機，冷戰回暖，全球兩大意識形態角力逐漸升溫，軍備競賽正要如火如荼地展開，然而對 Ionesco而言，或許標誌這一年的不該是英鎊區的瓦解，也不會是蘇聯入侵阿富汗，而是她琉璃般的黃金少女歲月，是Rose與愛人雙宿雙飛的起點。《上流教慾》全片幾乎只見室內場景如Rose常去的夜店、Michel的公寓、Lucille的莊園以及Hubert的飯店，若有外景也多是四人組在林地縱酒放歌，與世隔絕，絲毫不見與當時社會的連結。以華美之筆法寫情愛瑣事，恰好也是張愛玲之長處。第一爐香的背景發生在二戰期間的香港，然而關於戰爭她未著一詞，反倒是關起門來寫薇龍的衣櫥如何，宴會鋪排如何。葛薇龍初次拜訪姑母，在山腳下回首看姑母的白房子，竟是一座墳，而她自己是聊齋裡的書生，墳裡的人都成了時代的鬼魂。Rose難道不也是來了又走的聊齋書生？俱樂部裡的變裝秀與梁太太白房子裡的茶會晚宴，不正是荒誕、精巧且滑稽的盛會？

Rose和Michel縱使相愛，也難以抵禦金錢的誘惑與現實的考驗。愛情很真實但貧窮更真實，年輕落魄的畫家Michel接受富有的Lucille的資助，Rose因為嫉妒Michel與Lucille之間的親膩，最後也勾搭上Lucille的丈夫Hubert，變成錯綜複雜的四角關係。Lucille用計將Michel帶離Rose，想要獨佔Michel；Hubert也因為想得到Rose的真心，失去最初的從容態度；Michel更因為享受到優渥的生活一度嫌棄Rose。原來在Lucille夫婦金碧輝煌的宅邸中，最昂貴的物事不是衣服首飾，不是鴉片嗎啡，而是沒有雜質、不涉及利益交換的愛情——這是無論Lucille還是Hubert都負擔不起的奢侈品，更是Rose和Michel在步入現實社會的過程中注定要被剝奪的資產。

在〈第一爐香〉中，薇龍最後把自己整個人賣給姑母和喬琪，她不再是那聊齋裡的書生了——她自己就是一篇鬼故事。與喬琪在灣仔逛著，「她在人堆裡擠著，有一種奇異的感覺。頭上是紫粲的是密密層層的人，密密層層的燈，密密層層的耀眼的貨品......然而在這燈與人與貨之外，有那凄清的天與海——無邊的荒涼，無邊的恐怖。她的未來，也是如此—— 」反觀選擇離開的Rose，或許後者更為幸運一些——但是離開之後要去哪裡呢？一個經歷過幾許人事世事的少女是最最赤貧的，身無分文且對愛的信念流失。Rose和薇龍的一爐香漸漸地淡了下去，沉香屑燒完了，火熄了，灰冷了，但生命還是要繼續的。

《上流教慾》美術設計與服裝設計繁複精巧，相較之下導演的場面調度過於平實，故事推進大量仰賴角色之間對話與辯證。Isabelle Huppert內斂的演技在《上流教慾》裡無處發揮，詮釋起風韻猶存的富婆倒是無不妥之處；Galatea Bellugi飾演的Rose，情緒表現皆是大喜大悲，演技稍嫌浮誇，卻符合青少女敢愛敢恨特質。

導演：Eva Ionesco

共同編劇：Simone Liberati

攝影：Agnes Godard

主演：Isabelle Huppert、Galatea Bellugi、Melvil Poupaud、Lukas Ionesc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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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相干後記：
上禮拜拿到台北電影節的手冊，翻的時候心裡很悸動，彷彿回到兩年前純粹的觀眾的身份。前幾天讀王德威替駱以軍《遣悲懷》寫的序，提及後設小說玩弄拼貼、謔仿、變形、延異以顯現文字的「物性」，在故事與故事之間穿鑿附會，移形換位，此乃「運屍」之工程——文字是死物，是紙上的弔亡。至此我才驚覺這篇不是影評的《上流教慾》影評，還有我以前寫的每一篇影評，在部落格裡陳列著，竟然是一格格的停屍太平間，而每次當我再回去讀以前的文字，我都認不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