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評 4K修復《墮落天使》——「就算你是一個殺手，也一樣會有小學同學」

《墮落天使》講的是現代城市中人與人的距離。我們每天與許多人擦肩而過，或許某一日我們會成為朋友、同事，甚至戀人，卻也有可能這輩子不會再相見。久居在人口密集的城市裡，似乎也習慣了與他人維持表面上的聯系，畢竟大家都那麼忙碌，誰有空聽你的心裡話呢？又或許，我們早已在酒精、霓虹燈、音樂、買賣中掏空了自己，想說的話還沒來得及成形，就消失在了繁瑣的事務和豐富的娛樂里。

《墮落天使》要講的就是這樣一個故事，我們雖然與別人有著各式各樣的聯系，卻又無法在內心上更靠近他們，不管是因為害怕沒有結局的相愛，或是追求短暫肉體的快慰，又或者不想背負做決定的責任，都決定了我們無法付出真心。當我們越試圖瞭解對方，渴望拉近彼此的關系，卻愈發疏離和孤獨，似乎唯有離開對方，回到只屬於一個人的世界，才是救贖。

王家衛的電影常被人認為太過「矯情」，因為他習慣過度放大角色的感情，就如同墮落天使海報上那張變形了的金城武的臉。

整部片充斥著許多使用廣角鏡頭進行臉部特寫而扭曲變形的畫面，以至於難以一眼辨識出那些熟悉的演員，但同時也展現出了他們在其他導演鏡頭底下所不曾見到過的新氣息和氛圍。「矯情」來自於這些內心空洞的現代人物形象，極力想表達出他們所剩不多的情感，因此必然產生表達形式大於實質內容的矛盾。如果觀影者不曾有過，或難以想象類似的經驗，很容易以為他們不過是在無病呻吟。不過換種角度說，他們也確實是在無病呻病，這是現代性的特徵，而王家衛的成功之處，便是在於他清晰地捕捉到它們，以「矯情」展現出這個時代的真實性。

這部電影里的每一位天使，都有他們所代表的情感象徵，仔細深究，或許我們都能在自己的身上發現他們的影子。

天使一號是黎明飾演的殺手黃志明，他喜歡別人為他安排好一切，就像選擇當殺手，誰要在什麼地方、什麼時候死去，都由雇主決定，而助手則負責勘探地形、傳真路線。他願意成為一個無需思考和做決定的工具，這樣的生活看似很輕松，但也如同無根的浮萍，生死決定在別人的手中，無法也無需考慮人生的下一步，更不用說去愛人和建立聯系。

他曾經在公車上遇到小學同學，便有了那句著名的台詞「就算你是殺手，也一樣會有小學同學」。人難以想象殘忍、冷酷的殺手也有懵懂、幼稚的童年，也曾經和所有成年後平凡和普通的路人一樣，有快樂和單純的過去，有過和同學一起上學的緊密而熱鬧的團體生活。影片中所有的角色，除了五歲那年吃了過期的鳳梨罐頭而變成啞巴的金城武以外，不曾提到任何人的過去，現代人似乎都是失去了過去與未來的單薄而孤立的角色，我們曾經有過的那些聯系不知道在什麼時候斷裂，也再也建立不起來了。

多年以後，小學同學見面的寒暄，不過是吹噓自己的成就、有錢一起賺的提攜、生兒育女的繁瑣，以及想要你份子錢和保單的熱情。黃志明雖然很想去，但知道自己不適合這種場合，也知道保險公司不願意給殺手上保，殺手的工作給了他更多不與人建立聯系的便利，將自己躲藏在工作里，可能也是許多現代人逃避的方法。

天使二號是李嘉欣飾演的殺手助手，因為與殺手黃志明的長期合作，漸漸愛上了這個神秘又熟悉的人。她會幫他清理房間、打包帶走住處的垃圾回家仔細翻看，瞭解他平常去了什麼地方，又做了什麼事。也會去他常去的酒吧，坐在他常坐的位置上，喝他愛喝的酒，親身體會他的生活，卻從來不敢靠近。因為她相信兩個人沒有未來，而且更害怕知道，如果她暗戀的殺手不過是個普通人，連寄托思念和愛意的對象也將沒有了。或許她愛的是自己的幻想，也可以說是現代人不敢開始一段感情的懦弱，因為愛情有時是一種冒險，可能會受到拒絕、傷害和失望，於是人更願意躲藏在幻想里，更恨別人打破他們的幻想。

天使三號是莫文蔚飾演的金發女子，她和黃志明在麥當勞相遇，暗示了這是一段速食的關系。故意染成浮誇金色頭發的女人就像戴著假發的麥當勞小醜，那頭金發是渴望標榜自我獨特性的符號，但卻更突顯了她對自身平庸的無能為力。她說黃志明曾經追求過她，可他卻完全沒有印象，她的瘋癲和痴情最後依然沒能把他輓留在身邊，但是誰又知道，陪伴在她身邊的對象是誰或許並不重要，她只不過需要一個能在大城市的雨夜陰暗狹窄小屋裡相互陪伴的人，但卻總是不知道怎樣才能留住他們。

天使四號是金城武飾演的何志武，他喜歡在半夜撬開別人店鋪的門，做不用成本的午夜生意，強迫乞丐到洗衣店洗衣服，強迫路人到理發店剃鬍子，強迫路人全家吃冰淇淋。他的生活一直都很快樂，因為不需要顧及別人的感受，從來只做他喜歡的事。電影里的何志武還沒戀愛就失戀了，因為對方像他闖入別人店鋪那樣闖進了他的生活，做了一切她喜歡的事後，也一走了之了。他意識到不顧及他人感受的不負責任，不管是在愛情中，還是工作上，道理都一樣。有些諷刺的是，整部電影中真正和「愛」有關的情節，是因為啞而無法說話的何志武與他爸爸的關系，他說：「因為我們很少說話，所以我們的關系一直很好。」王家衛喜歡反向敘事，人們因聯系而疏離，卻因沉默而親近，而何志武父親過世，也帶來了這部劇中唯一一位角色的成長。不知道只剩下何志武一人之後，他是否能再與他人建立起新的，而且成熟的關系呢？

天使五號是楊採妮飾演的空姐，在接到一通前男友打來，說他要和阿玲結婚的電話之後，隨手借來路人何志武的肩膀崩潰大哭，隨後兩人便去找阿玲報仇。空姐似乎有被害妄想症，也懷疑整棟樓的住戶都和阿玲有關，她沉溺在暴躁、癲狂的情緒里，始終無法釋懷，直到又投入到了一段新的戀情，把曾經陪伴過她的何志武完全忘記，甚至把他當成是路上的瘋子。或許愛情於她而言是救命稻草，卻又無法避免妄想與懷疑，沉溺於自己的情緒，一段感情失敗後，不斷地期待著下一個能救贖她的人，但又再次將之摧毀，不斷地重復這個循環。

無論是逃避責任、自我中心，或是沉溺於幻想和情緒，都構成了生活在現代的自我一部分，王家衛將它們拆解安放到不同的角色身上，演出了彼此間碰撞和共生的關係。電影裡如霓虹燈般的色彩，正是生活在城市裡的人們熱鬧而又孤寂的背景色，狹小逼仄的生存空間裡擁擠又疏離的關係，正是每一位如你我的墮落天使都逃離不開的困局。

正值《墮落天使》4K數位修復版上映之際和大家分享這篇觀影心得，有興趣的朋友可以前往電影院支持這部拍攝於1995年，但今天看來敘述主題依舊重要，拍攝手法依然新潮的經典作品，感受王家衛式的現代美學。